文./回新林 图/李海潮
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为抚平战后的创伤和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各省市对木材的需求量日益猛增。为解决建设中的燃眉之急,国家决定开发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喜桂图旗到莫尔道嘎的千里林海中,铁道兵仅用了短短的一个夏天,专用小火车道盘山绕岭直指向了往日荒无人烟的大兴安岭北麓密林腹地,随即采伐林业局分布沿路,采伐场以扇状辐射到各个密林山中。从部队、从社会、从内地、从城市招来大批工人,浩浩荡荡开进了原始森林。从此“顺山倒----!”的号子此起彼伏的回响在亘古静谧的深山老林中,“咚咚!”的砍伐和“哗啷啷!”的锯声在松林海涛绿色波浪上回荡,新劈出的宽阔楞场上眼见堆积起如山的大木,又通过小火车源源不断地流向全国各地。
那时的机械化程度很低,采伐主要靠人力和畜力。山高林密交通不便,采伐工作多在冰天雪地的寒冷冬季。因为随着气温的降低,林间山沟的沼泽全冻成可以行走的“水泥”路。在山上采伐,自上而下开一条树趟,天上的降雪会给铺就自然冰道,打完杈的木头放上,自己就溜达到山下,省下不少的力气。冬季里,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工人们身穿皮袄皮裤毯圪达、狗皮帽子手闷子,加上工具、干粮,趟着没膝的深雪,爬山越岭赶到山上作业点伐木。去时一身透汗,回来体披冰甲 。采伐工们住在冰雪上搭建的棉帐篷或半地下的地窨子里,晚上照明是油灯,取暖用的是油桶改成烧柈子的铁炉子。上面热,地面冷,睡前脱下的毯圪达放地下,早晨起来冻得要用镐刨。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下,大批的人流还是络绎不绝的涌到山中。这些人之所以能来,除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热血青年外,大部份是为了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传身份,混上一个吃商品粮、每月见现钱的身价,还有的直接点说就是饿怕了,只为找一个能经常吃饱肚子的地儿。
上山与下海一样,都有很多的忌讳和说道,就是在革命口号喊的最响年代,山林之中仍要虔诚的遵守着规矩,秘密祭拜山神。只要脚步踏进山中,就不许讲不吉利的话。如大蒜因与算谐音,称其为义和菜,尤其不能说死、完、坏等词。在山上,再累不许坐树墩子,不许直呼山中凶猛动物的名字。如虎要叫大王,狼要叫山驴或张三,熊要叫黑小子。山里人坚信,谁要是不守规矩,必然会带来灾难和不幸。
来的人杂,什么样的都有。这年来了这么一位楞头青小伙子,长得五大三粗,仗着力气大能干活,谁也不服,什么忌讳也不在意。大家硌营(厌恶)他嘴无摭拦,没人愿和他搭伙。他也不在乎,一个人拿把刀锯耍单帮。过了一段时间,啥事没有,他就有些洋洋得意,笑话别人胆小。这天在山上连伐了几棵树后,明知故为的犟劲坐到树墩上抽烟。没想到歇足了劲,再锯断一棵树后,出现了情况。一般伐木工为掌握树倒的方向,总要在倒向的反面先锯开三分之一的缺口,再在对面低一点的地方下锯,只要到了对缝时,树自会发出嘎嘎响的声音,应着“顺山倒——”的喊声倒下。可现在,无论他怎么喊,这树晃晃悠悠就是不倒。伐木工一怕树挂(倒树压在另一棵树上落不了地),二怕树不倒。树挂是掌握不了树的倒向,有时被压弯的树会像弓箭样将倒树射出,一不小心就出人命。树不倒则更危险,人在树下根本不敢动。你往哪边跑,树往哪儿边倒,几十米高的树杆和枝枝杈杈的好大范围,人根本逃不出去,重则砸成肉饼,轻也要筋骨尽折。这位楞先生帽子也扔了,皮袄也扔了,(有经验的老师傅讲,树不倒,只要你将身上的衣帽扔出去,树就会顺着衣物的方向倒下去。)和树对峙了许久就是不倒。他在树下不敢乱动,冷空气直透早被热汗浸湿的内衣,就如前心后背垫着冰块,连吓带冻的就有些挺不住了。
正在他绝望的时候,他的师傅来了。(初上山的生瓜蛋子必须从师,待学会了山中的技能之后,才可以单干。)因为他师傅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伐木,听他咋呼了半天声音变了调,就知道出了事。实话说,他也不喜欢这徒弟的楞劲。但相处这么长时间,多少有点感情,总不能见死不救。这才放下手里的活,小心翼翼的踱了过来。师傅离断树还有一段路时,也不敢贸然往前走,站住脚问明情况。待知道了咋回事,又气又急地数落他不敬山神,这是要遭报应。楞先生这会儿吓得魂都没了,心里后悔,就是不知怎么办,赶紧的向师傅求救。于是师傅问他是否真心悔过,从此以后敬不敬山神。得到肯定答复后,叫他冲刚才坐过的树墩跪下,发自内心的磕头请罪认错,并许下大愿,今日大难过后,定要给山神连磕一个月的头赔罪。楞先生虔诚地照办,跪地磕头咚咚有响,磕到整一百时,这棵树吱呀一声倒了下去,将楞先生的皮袄帽子砸了一个稀巴烂。
传说还有一位伙计,独自上山去查看山场。回来的路上有些累了,坐在林中休息。他一边歇脚一边嘟囔:山神爷呀山神爷,我敬了您这么些年,也该帮帮我了。兄弟现在不想走路了,您能不能把驴借我骑骑?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有叭哒叭哒踩雪的动静。回头一看,立刻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不远处一条青灰色的大狼正用一双放光的绿眼睛盯着他。他吓得也顾不上累,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到了帐篷已累得虚脱,直躺了三天才起炕。(山里人坚信狼是山神爷的坐骑。)
二、姚小脚力服杠子头
在林区山里除了这些带有玄秘的故事外,还有些其他传奇故事。其中最典型和人们津津乐道、久谈不衰的就是《姚小脚力服众爷们》的故事。
刚建林场时,山上林中基本是男人天下,见不到女人的身影,汉子们全过着苦行僧样的日子。其中原因是,这里需要的全是强体力劳作,无论伐木、倒套子(将伐下的原木简单打杈后,顺着山坡开好的冰雪路用牛马拉下来)、归楞、抬杠子,别说女人,就体质差点的男人也顶不住,哪怕做饭都要把子力气。加上住处紧张,总不能男女混睡吧。其实还有一个不公开的秘密,在山里干活跟在高速驾车差不多,最怕的是分神,有了异性在身旁吸引,避免不了让人胡思乱想。所以,山中拒绝女性,招来的和收留的盲流(没户口者)全是单身汉。
人群中要是男女混合,就有很多的和谐因素,但凡单一由爷们组成的群体,雄性激素能汇成嘎嘎作响的火熖山,其炽热可熔铁化石。文明词叫剽悍雄风,老伯待(东北话——出大力的人)讲话,就是匪气、霸气十足。说话高音大嗓门儿,粗口连篇,从不讲什么方式方法。相互之间抬杠(斗嘴)、摽劲习以为常,遇事咬死理非要比出个上下高低。在沟里,没些特殊技能和超人气力,很难在人群中找到尊贵的位置和体面。
那年林场有这么一位男人,长得又瘦又矮,要力气没力气,要嘴皮子没嘴皮子,还没有啥技术长处。抬杠子上楞靠不上边,拉锯截木头没人和他对锯,只能人前人后的当顶班,打个支应。沟里人(深山老林中人的自称)讲义气,全能体谅出来混碗饭吃不容易,没人赶他下山,可在人群中要想体面,那可就难啦。他本名叫候志,可无论老少全叫他猴子,尽管也四十大几的人了,谁都可以支使他,说损二句就损二句,没人将他当回事。日久天长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乖得像条哈八狗。就这么个人,这么个德性,偏偏有能耐第一个把媳妇带上了山场。大家伙虽在窝棚附近帮他挖了个地窨子暂时安家,可人们在言谈话语上却有了更多拿他开涮的由头。这个说:就你那干巴样,本身没有二两劲,夜里一干好事,更是熊包一个了。那个说:他还有那能耐?好不容易来个母的,千万别瞎了那物件,要不请大家轮流去帮忙得了!在歇息时候,更多的则是非要让他讲讲二口子睡觉那些事,不讲就收拾,吓得他一看到了要歇气的时候,赶紧自己先跑得远远地。
这天,猴子的媳妇突然来到了楞场。只见她头上裹了条白羊肚手巾,上身穿件兰色碎花棉袄,下身穿条勉腰黑土布肥裆裤子还扎着裤脚,个子虽不矮,可一看就知是那小时候刚裹脚又放开的那种,怪不得人们叫她姚小脚呢。这女人虽说是要多土有多土,但身板挺得直,尽管不漂亮,可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受看。平时都不将她男人当回事,自然对她也就有些放肆,不仅浑话脏口不断,竟还有人公开用轻薄话撩拨她。可这女人听见也不理采,不急不恼也不回言,只是憨憨地笑着仔细看大伙上楞。过了一会儿,待人们间歇攒足了劲,话头减下来又要起身上楞时,姚小脚发了话,竟出语惊人,扬言要上杠和这里体力最强的老爷们比比劲儿。并说,要是她输了,情愿陪大家睡觉!
上楞这活儿不是一般什么人都能干的,再粗的木头也不能多加杠子,不然使劲不均或脚步不齐全麻烦,所以每次人均肩上都有一二百斤的重量。号子一喊木头离了地,要顺着两边用木头钉起的跳板爬上十来米的高度。人走在两边不足半米宽的跳板上,大木头悬在空中,就是累吐血也歇不下来。有一人松套,所有人全倒霉,轻者扭伤腰腿摔断骨头,重则不知要砸死几个。这活虽挣钱多,可敢照量的人不多。这娘们一上来就要抬杠子,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大伙瞅着她那副认真劲儿,全笑弯了腰。杠子头说:这可不是开玩笑,万一有个闪失,弟兄们赔上的可是下半辈子,你拿什么补偿?姚小脚说,伤了我养着,死了我发送。因为我木头上不了楞垛,我挨个陪你们。
话叫到了这个劲上,这些光棍们喜得找个乐儿,于是挑了根不粗不细八米楗子上了肩。抬木头的关键是头杠和尾杠,但今天特殊,就让姚小脚上了头杠,而杠头抬了二杠。为的是头杠在上,由不得你不使劲,就是垮下来也不要紧,二杠直接顶上头杠。
“弟兄们哈腰起——呀!”
“嘿哟!”
“今晚有女人睡——呀呀!”
“嘿哟!”
“前面的屁股——
圆呀!”
“胸口的奶子——
大呀!”
…………
充满浑话的号子冲出树梢在大山里回荡,听得男人热血上涌,也听的姚小脚面赤耳红,可她不应声也不回话。
杠子工们以为姚小脚也就是逞一个能,先在地面上“甩尾儿,甩尾儿!”转了个圈,见她没反映才上了跳。没想到她竟能跟着抬上了跳的一大半。到了坡陡力乏眼晕吃力的关口,人人变得小心翼翼,杠子头怕分散注意力,嘴里也不敢跑火车时,姚小脚突然叫了一声:
“停!”
她是头杠,先站住了脚,别人不得不全停在了半空中的高架子上。停的这位置是个斜坡,肩上一百多斤的重量全压在了一条腿上,而另一条腿要用脚尖蹬劲防止下滑。
杠子头生气地说:“小娘们不行了吧,你就撤下去等着侍候大伙吧。”
姚小脚一笑答道:“谁说我不行了?是鞋里进了一粒砂子硌了脚。”说着,稳了稳肩上的杠子,腰板挺直玩了个金鸡独立,另一只脚跷到胸前慢慢脱下鞋子,在杠子上磕了磕再慢慢穿上。
只这一手,就惊得后面和下面看热闹人目瞪口呆。姚小脚不用看也能知道那些男人的表情,轻轻说了声:走吧!
走了几步,姚小脚又如法炮制脱下了另一只鞋子,慢腾腾磕了磕再穿上。她脱第一只鞋时,大伙还以为是她在秀一下自己的力气,再脱第二只鞋时,大家全在心里紧张了起来,不由个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娘们不急不恼是心里憋着劲呢,这哪是来抬杠子?分明是来找碴的!大伙心知肚明,谁也不敢说白,这近十米的高度,要是滚杠,除了头杠外,剩下的人没一个能好得了,于是忍声吞气咬牙挺着,没人敢吭声多语。
姚小脚见大家全不吭气,心中暗笑,将杠子在肩上掂了掂,走起了小碎步。这一招可把一块抬杠子人坑苦了,平地步伐不齐都要扭腰伤筋,在这高架之上哪受得了?也只好跟她的小碎步晃,半天挪不了一尺。
“姑奶奶咿!你有什么话就说,可别拿弟兄们的命耍着玩儿了!”杠子头实在憋不住先开了口。
“我能说啥呀?还等着晚上侍候大伙呢。”姚小脚微微一笑,轻声说。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请你老人家就放过我们一把吧。”众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央求。
“这话说的,应是我求你们放过我和猴子。他啥也不会干,我又来给你们添麻烦。要不现在就给你们讲二口子怎么睡觉的?大伙乐够了,咱再往上抬?”嘴上说着,真就停下了步子。
“奶奶呀,你是我们的亲奶奶!沟里人说话浑,您别介意,就当我们放屁!从今儿往后,我们将你俩当祖宗供着。要是反悔找不着媳妇,有媳妇的不生孩子,生了孩子没屁眼!”杠子头是真服了,放了狠话。
姚小脚听完哈哈大笑,自己喊着号子,大踏步地很快把木头抬上了楞。待放了木头,除姚小脚外,全瘫在了地上。工头决定全体下工休息,中午整桌好菜给姚小脚赔礼,也是兑现诺言,正规地拜她为大。
在喝酒中大家才知道,姚小脚是沧州地区的武功世家,从小练就一身真功夫,要是耍起把式来,山里男人们没一个能行,今天不过是小试牛刀。大伙明白就里后,全惊出一身冷汗。亏得姚小脚手下留情,要是诚心出坏,弄残二个不跟玩似的?从此后,再也没人小瞧她二口子,而且还给姚小脚也上了工册领月钱。沟里人不计仇,姚小脚不拿大,天天嘻嘻哈哈的在爷们堆里混,不仅担起了厨房做菜的活,而且所有男人没时间洗洗缝缝的事全包了,还不断地从老家往这给工友们领媳妇。姚小脚交际面不拘在这沟里,别处林场有事找她也照样帮忙。她渐渐成了深山林海中的名人,也成了林海雪原中工友们的贴心人。她的事也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几十年过去了,只要你进山提起姚小脚,甭管年老年少都能讲上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