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春卉 图/谢春卉
我顺着湿地大门“吭哧”、“吭哧”往山上爬,暮色如同中世纪的黑魔法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天空呈现出一派褚红色、湛蓝色、藕荷色交替变幻的颜色,这是海妖在唱歌,海妖统治傍晚的天空。海妖的歌声从空旷的远处穿透两个八度呈现不断变幻的彩虹色,但是她今晚休想迷惑我,我无心留恋此美景,我要赶在天黑之前爬到山顶将帐篷支好。
月亮像只用旧了的碗老早就被挂在天上,我边走边往天上踅摸,我来了,我需要所有的星辰都在场见证,但此刻天上只有一枚金星呆在离月亮大约两尺远的地方。为了这场金星合月整个天都腾空了,为此我默默感动了一小会儿。
爬到山顶的时候天彻底黑了,山顶空无一人。小杨子负责打手电,我动手支帐篷。星星开始三个五个蹦了出来,我没时间去辨识它们,我得抓紧时间尽快将帐篷支好。
旅游季,山下的烟花此起彼伏,水母一样的烟花砰砰在夜空炸响,这给我们的行动增添了某种庄严的仪式感。但是我不想听见任何人为制造的声音,我拎着这么沉重的装备爬上来就是为了聆听大自然的密语。
我躺在山顶上,我惊奇的发现我竟拥有了上帝的视角。灯火通明的小城喧嚣和烟花一起在夜空中慢慢升腾,它们经过山顶,经过我,然后到达更遥远的虚无。我闭着眼,我知道在山下某条街的东南面有几伙刚从饭局撤下来的洒鬼正为下一个节目争论不休;呯呯作响的烟花和篝火晚会正在每一个旅游庄园门口热烈上演;车辆在道路上疾驰;楼盘的塔吊24小时彻夜不休。而在山脊的另一面,漆黑一片的山谷正沉默地守护着天地间最古老的秘密,青蛙呱呱地唱响夏天,鸟儿和小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四下啾鸣。我头枕着大地,我的一只耳朵被灌进人类的穷奢极欲,另一耳朵却在谛听大自然的源氏物语。
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再次睁开眼,宇宙已经在混沌中显露出真容。我从帐篷里钻出来,我发现星星和我的眼睛一样明亮,脚下的小城正陷入梦呓,建筑工人的梦、升官发财的梦、远方客人的梦,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梦里像一只只透明的水母一样静静地在黑暗中飘浮,烟花则是另外一些人的梦。山脊对面的荒野没有梦,那些单纯的生物只知道保持自己的基本生理需要就够了,它们不做梦。
我站在高山之巅,我检阅了人类的梦境之后开始与北斗七星对视,这柄勺子一样的星群看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现在它就在我的头顶上,我一伸手就能将它拽下来。我和这些星星离得如此近,好像我们曾经是彼此的一部分。人类渺小如量子,我是被放逐到这个星球的时间旅行者,我一直在仰望星空在宇宙中寻找关于自己身世的真像。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清所有烟花呼啸着升上夜空,好像这些烟花是专门为我俩准备的。小杨子索性将帐篷上的门帘卷起盘腿坐在气垫床上一边嗞溜罐儿啤一边为每一波烟花欢呼叫好并拍照。
对面拉场三队的街道空无一人,好像这个屯子是空的。这个屯子的人把这片地种上油菜就不管了。这么一大片油菜地,谁也管不过来。这片地只有播种和收获才和他们有一点儿关系,其它时候的生长都是油菜自己的事。他们在家侍候牛羊、挤奶、接羔、种菜园子,油菜在地里发芽、拔节最后开成一片花海。
东边是片野地,野地里野草纵横。南面是山,山上有一排风力发电机,可见山上风大。养蜂人的帐篷和蜂箱摆在公路边上。北面隔着公路是拉布大林牧场第三生产队,这片油菜就是他们的庄稼。我们来到这片油菜地的时候,油菜花正迎着傍晚的落日跨过地平线向地球另一端汹涌而去。夕阳金色的光芒洒在这片花海上,好像这些花朵是从太阳里跑出来的,或者它们正要跑到太阳上去。
这是离我家最近的一片油菜地,更多更广阔的油菜花海还在更远处。以前我年年站在我家南窗户前眺望这些细小花朵组成的海洋一点一点把大地和天边染成明黄色。现在想想真是矫情,在油菜地里住一宿怎么了?没有一株油菜的收获与生长和我有半点儿关系。它们在别人的地里被别人播种,我在它们花期最旺盛的时候枉图篡夺它们的美,这和拿着手机在油菜地里自拍本质上没什么两样。
太阳刷地一下从西山掉了下去。扎帐篷之前,小杨子用手指着天空大喊,快看,熊掌!我一抬头吓了一跳,一团手掌一样的乌云正从东面靠过来,风力发电机在后面给它鼓劲儿,它跑得飞快。此时暮色渐深,四野无人,一只巨大的黑手悬在头顶上,这样的情节要是放在电视剧里绝对不是什么愉快桥段。
接着又差点儿将帐篷扎在农用机械走过的车辄里。放眼望去这片野地只有这条车辄最平整,后来想到那些机械怪兽一样庞大的农用机械基本二十四小时在地里作业,它们的一个车轱辘比两台越野车摞在一起还要高大。如果一辆这样的怪兽半夜开过来,很有可能来不及发现我们的帐篷并从我们身上轧过去。这样一想吓得不轻,赶紧换了个地方。 刚扎好帐篷,神犬蛋蛋又在不足十米处发现一只死羊。
这让我很郁闷。谁愿意守着一只死羊住一晚上呢?这只羊是怎么死的?按理说一只羊的归宿应该是一锅羊肉,是什么原因让牧羊人任由这锅羊肉在野地里发臭和腐烂掉?我这人天生对危险和黑暗敏感,或者换句话说就是我天生胆小怕黑。我躺在帐篷里一直琢磨黑手、机械怪兽和死羊的事儿。我琢磨来琢磨去,得出的结论是,黑暗的野甸子里到处充满了诡异和危险。
烟花表演持续到半夜,对面屯子和放蜂人的帐篷前始终不见人影,也许他们已经看够了,也许他们觉得无聊。我们这个只有四万多人口的小城一到夏天就变得躁动不安,每天晚上呯呯作响的烟花就是个例子。
月亮很晚才升上天空,天和地一点儿一点儿变亮了,这让我心里踏实不少。但是我觉得我有义务醒着,因为小杨子已经睡着了,我觉得我们两人之间至少应该有一个保持清醒。这片野甸子以前我们从未来过,十米之外有只死羊,三十米外有什么,五十米外呢?
人类制造的噪音终于暂时偃旗息鼓,东边草甸子上的居民开始发出各种各样细小的声音。月光照在它们身上,它们用世界上最小的声音对话、讲故事、唱情歌。它们的声音充满了心安理得和柔情蜜意,让我觉得应该给它们配上一支小提琴协奏曲;一只睡梦中的鸟隔几秒钟就发出一串呻吟,它还不如我和小杨子,我们还有顶帐篷住,它什么也没有只能睡在露天地里;旁边油菜地像死海一样沉寂,好像这片油菜花把声音都吞没了,偶尔一两声鸟叫从花海深处传来又让我心生疑惑,不知道这么晚了它们还在忙些啥。
我马上要睡着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又飞来一只鸟,这只鸟立刻对我们的到来表达了质疑。它居高临下站在帐篷旁边的一棵树上发表了演讲,起先它的声音激烈高吭又充满疑惑,大概意思是:这是个什么东西(指帐篷)?你们是谁?你们从哪儿来?你们来干什么?你们有什么目的,你们是不是坏人?它情绪激动,它还提到了那只曝尸荒野的羊。后来它稍微平静了点儿,它一直不停的说呀说,好像人类见到外星人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问题要问一样。可惜它具体说的啥我不太清楚。鸟语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懂的语言,如果有人说了别人听不懂的话,别人就会说,你说的这是什么鸟语?可见其难懂。
我走出帐篷的时候这只鸟稍微消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言辞激烈起来。之前油菜花都在争先恐后往西跑,现在它们又都回过头来往我这里跑。它们从黑暗的远处跑回来,每一朵花的嘴巴都张成O型。月亮也和它们一样,月亮已经到达中天,月亮也惊讶的张大嘴巴独独照向我所在的这片时空。我三更半夜出现在这片野地里让它们觉得奇怪极了。
演讲的鸟黎明时才飞走。饮烟、牧羊人清脆的鞭子声和吆喝声开始沐浴在晨曦里的时候,阳光重新将黑夜的秘密掩埋。我沿着油菜地信马由疆,我想和放蜂人聊聊,他们带着蜂箱天南地北的跑,他们肯定知道更多花朵、大地和黑夜的秘密。但是放蜂人正忙着,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头戴防护帽正从蜂箱里将蜂坯一个一个小心抽出来翻转一下再放回去。蜂坯上爬满了蜜蜂,蜜蜂也和他们一样正在忙忙碌碌。
一位骑行的男青年追上我问,和油菜花合影要钱吗?我说不要(好像这片油菜地是我的),他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开来两辆大巴车,车上下来花花绿绿的游客开始对着海一样辽阔的油菜花尖叫和拍照。早起出来找牛找马的村民和放蜂人笃定安祥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劳动创造美和甜,美是劳动的副产品。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国营农牧场职工和放蜂人在油菜地里举着剪刀手自拍。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白天和黑夜里躬耕劳作,花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劳动中的一个必然环节。花开得最绚烂的时候,他们不会跑到花海里拍照,更不会带着帐篷在油菜地里看烟花,这些美和甜的缔造者,他们哪儿都不去,他们会坐在自己的饭桌前,打开一瓶古纳纯粮,心里装着的满满都是丰收的喜跃。
逃离乌托邦
午夜的雨下起来的时候,橘黄色的满月还在天上挂着。闪电从西面的山岗上溢出来,所有的花朵都被唤醒,一种鸟发出怕冷似的呻吟,听了让人觉得可怜。牧草像森林一样从远处涌过来,每一株高大的牧草都抵达到月亮上,我想踩着月光爬上去,但雨水已经把月光打湿。我打开帐篷的门,雨后的冷让我与一只鸟同病相怜。野稗子草沉重的头低垂,我想它们这是在可怜我,只要我肯抬起头,它们怀抱的水珠就会滴落到我身上。
雨很快就停了,月亮也不见了,无数株草怀抱无数个月亮,山谷依旧明亮。怕冷的鸟又叫了一声,我想它除了怕冷也许还怕黑,但我不怕,我被无数株草在黑暗里秘密保护着,好像一只匍匐在洞里的鼹鼠。
我是这片山谷的闯入者,黑夜让我与山谷融为一体。但我并不孤单,我已经有了三五好友,怕冷的鸟算一个,住在桦树丛中的野鸡一家、一群鹿科动物、还有挂在天上的刚刚逃走的圆圆的满月。以前我住在油菜地里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枚橘红色的月亮,我无比怀念那个夜晚,烧饼一样圆圆的红月丛浩瀚的油菜花海上寂静地滑过,像极了多少年前住在我心底的一些心事,它们在月光下独自繁茂却只被我一个人所知道。只是我至今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野外的月亮像土鸡蛋一样颜色更深,而城市里的月亮则患了贫血满脸苍白。
我对这枚月亮给予厚望,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轮满月。我想像着一枚更大、更圆、更红的月亮从山岗上爬上来,山谷里盛开的黄花菜与金莲花像酒杯一样盛满了月光。我刚来的时候天还亮着,天空乌云密布,但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这枚圆月。
起先我想把帐篷扎在白桦丛里,我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树丛里发出刺耳地大叫,那声音高亢尖厉而慌里慌张,好像一个突然受到惊吓的人发出的完全不着调儿的喊叫。海江嫂子说树丛里住着正在孵蛋的野鸡一家,我们这儿管好几种体格魁梧、毛色艳丽的大鸟统称为野鸡,我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哪一种。我赶紧停住了脚步。草丛里的暗河已经从河道里溢出来,打湿了我的鞋。
后来我们在离泉水喷涌成的暗河大约10来米远,离野鸡一家20来米远的地方找到了宿营地,海江哥挥舞着镰刀铡断牧草为我们拢着了一堆熏蚊子的篝火后同海江嫂子就离开了。
这条狭长的山谷是海江家的草甸子,山谷里开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花菜与金莲花,国营农牧场的麦地和密林覆盖的黛蓝色起伏的山峦在东面挡着,防止这些花朵跑到别处去。
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我刚钻进帐篷野鸡就率先跳出来表达抗议。我想我之前的冒失唐突了野鸡,野鸡有理由表达它的不满。野鸡的叫声粗哑而凌乱,听上去怒气冲冲,像噪音。过了一会儿它们大概想通了,发出“噢、噢”的叫声。一些“噢噢”声在帐篷的前后左右萦绕,好像有很多只野鸡,我刚将头探出去想看个究竟,它们立刻就闭上了嘴,但也许是天黑的缘故,我什么也没看到。等我将头缩回帐篷它们又开始噢噢大叫着起哄,好像是在嘲笑我。过了一会儿我觉得没劲不再理睬它们,它们也随之安静下来默许了我的存在。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无数双眼睛在草丛里、树杈上、山岗上窥探,这条山谷由人与动物轮流看管,白天人在麦地里劳作、在草甸子上打草、在山坡上采摘黄花菜与金莲花、在树林里采蘑菇,到了夜晚人就把这里交给了动物。我往帐篷里塞装备的时候,一个纤巧的身影在几米外的草窠子里惊惶地跳起又落下,我低着头假装没发现它,给足了这个冒失的侦察兵信心与勇气。
等到最后一缕火苗黯淡下去天就彻底黑透了,四周一片寂静,我在高大的牧草包围下差一点就进入了梦乡,大地的颤抖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好像回到了洪荒时代,我与天地一起呼吸,有蹄类动物敲击地面的悸动被我与大地相连的神经捕获到,我知道它们来了。
起先我以为是马群,它们的蹄子坚强有力,它们的叫声像马匹在愤怒地打着响鼻,但我知道只有狍子这种好奇的动物才会主动向未知靠近。我向帐篷中间挪了挪,狍子的叫声在漆黑的山谷深处回荡,我想像着它们秀美的身影在半人多高的牧草中间跳跃穿行。我打个盹儿的工夫,它们的叫声与地面的颤抖在我耳边持续加剧,至少有一支狍子小分队光临了我们的营地。领头的公狍围绕着我的车辆与帐篷一边急吼吼地大叫一边巡视,好像一个年长的人在发脾气。我从帐篷里坐起来仔细聆听,过了一会儿狍子向浸在水洼里的桦树丛跑去,显然它们与住在树上的野鸡一家已经是老朋友了。
狍子还没走远山谷里陡然明亮起来,好像有人打开了一盏灯。住在车里的蒋姨首先注意到了这一点,月亮出来了。乌云为东山礼让出一块儿空间,月亮站在了高高的山顶上。月亮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红,但足够大与圆。又大又圆的橘黄色的月亮给山谷披上了一层轻纱,野稗子草被月光灌醉,高大的牧草东倒西歪。狍子的叫声一直在山谷里飘荡,好像月亮是它们叫出来的。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一些灯泡一样锃亮的小圆眼睛一直在周围监视我们,等到我们再次返回帐篷狍子又回到了营地,这次它们没有大呼小叫,它们安静地周着我的帐篷啃食青草,好像商量好了要陪我度过这个山谷奇妙夜。蒋姨在车里准备用手机拍照,手机屏幕点亮的刹那,这些美丽的鹿科动物迅速在夜色中隐没。
午夜的雨下起来的时候月亮正式消失在云层里,这不得不令我想像又大又圆的月亮正在乌云之上照亮另外一个世界。我在雨后的寒冷中辗转不能入眠,狍子不见了,灯泡一样的小圆眼睛也消失不见,山谷有片刻时间重新归于黑暗与宁静,之后黑色的大风带着雷霆与闪电重新涌入山谷。我打开帐篷的门,让凛冽的风充满整个帐篷和我的胸膛,虬曲的金色的闪电像利剑一样将黑暗与山谷劈开,闪电划过的刹那,惊惶的牧草在我眼前四散逃窜。我端坐在帐篷里,像个修行者一样在漆黑的大风中、在惊雷与闪电中一寸一寸地等待天亮。
闪电像金色的树枝在周围的天空滋长蔓延,轰隆隆的雷霆在乌云之上滚过,好像一些手持利剑的巨人在天空中跑过。天地渐渐显出轮廓,一只布谷鸟在桦树丛中唱起歌来,远处密林中的另一只布谷鸟在山岗上做出回应。我从帐篷里走出去,厚重的乌云从头顶上压将过来,阴翳的天空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
当密集的闪电从我头顶划过,我想如果我像自由女神一样举起手臂就能将它们引下来,但我不敢这么做,我飞快地钻进了车里。那时候接近凌晨三点,蒋姨已经睡醒,我在车里吃了半个蒋姨带来的面包补充体力天已大亮。我与蒋姨手忙脚乱地将帐篷收好黄豆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我担心大雨将我的车陷在草丛里出不来,我赶紧发动车子从这个沟塘子里逃了出去。布谷鸟清脆的歌声在我身后的雨幕中响起,好像在为我们送行。
上帝的牧场
傍晚的八连河套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前一秒太阳刚刚携带万丈霓虹跌下山去,此时正值盛夏,我和蒋姨站在草木葱茏的河套草甸子上空旷无所依。
我知道这片河套散落着一些有人居住的牧业点儿,但此刻空荡荡的草甸子上看不到一个人影。潮水一样的羊群在头羊的带领下朝家的方向涌去,牛和马则自动向各自的网围栏汇集,好像这些动物已经进化出了自己的社会规则并且能够做起自己的主来,根本不需要人类什么事儿。
这片河套是我的一个秘密基地,两年前我和小杨子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稠李花正得热闹,我和小杨子沿着花瓣铺成的小路曲径探幽,在一条河叉子的拐角处见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当时夕阳的烈焰正将天空燃烧得通红,几十头半大牛犊一动不动呆立在一处牧业点的围栏里,我和小杨子四下侦察了一下,并没有发现这个牧业点儿有人居住或生活的痕迹。我俩和小牛面面相觑,牛们则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俩,甚至连眼珠都不肯转动一下。那时候暮色渐重,寂寥的河套只有风声呼呼作响,我俩被几十双圆溜溜的牛眼睛盯得发毛,正打算离开的时候,一头小牛终于绷不住了,开始自顾自地撒起尿来,那些“哗、哗”地发出巨大声响的尿液冒着热气打破了河套的宁静,也证明了这些牛是鲜活而有生命的,并不是一群被魔法施了咒语的玩偶。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了这里,围栏里的牛犊已经不见了,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正在围栏外的木桩上拴一匹马,我老远就向他呼喊,我说请问这里有人吗?他扭过头来笑了,说我就是。
他说他叫福良,回族。我和小杨子围着他拴在木桩上的马拍照,福良大哥说他有100多匹马和100多头牛(不算那些牛犊),这是他家的一个牧业点儿,但他并不住在这里,他指着不远处说他住在他家的另一个牧业点儿上。
后来我带着我父亲来到这里,我父亲立刻就认出福良大哥,我父亲说福良大哥家以前有一匹远近闻名的大红走马,那马行走如飞,耐力好,稳且快(参见鲍尔吉·原野的《流水似的走马》)。福良大哥笑着不置可否,我父亲问,那匹马的后代还在吗?福良大哥指着拴在木桩上的这匹马说,就是它,我父亲听了立刻瞪大眼睛提高了嗓门,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串“啊、啊”的惊叹声。有时他意外邂逅某位故人或者某小区名人也会做如上状。
那年夏天八连河套里的几家牧业点儿还举办了一场赛马。那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气温一下子飚到31度,马蹄子把许久不下雨的河套刨得狼烟四起,一直遥遥领先的福良大哥骑着这匹马跑到一半儿却退赛了,福良大哥说天太热了,怕马中暑。
小杨子问眼前这条河叉子有鱼吗,福良大哥说有,但他说现在不是捕鱼的季节,他说等捕上鱼来邀请我和杨子来一起分享,我听了立刻摇头拒绝了他的美意,他想了想说要是不好意思来吃就拿回去自己煮着吃,到时候给我们打电话。我以为这不过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谁知一个多月后,我在上库力二队海江哥家的出牧点儿上采金莲花的时候突然接到福良大哥的电话,他的声音在山谷空旷的风里显得模糊而遥远,他说我打上鱼来了,你们快来拿呀。
我和蒋姨首先来到福良大哥的第一个出牧点儿,点儿上的设施几乎与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草地上一层不怕人的乒乓球一样的小黄鸟蹦来跳去提示此地已许久未被打扰;之后我们又去了他不远处的另外一个牧业点儿,同样荒凉而空无一人。牛群和马群已经集结完毕,空荡荡的草甸子上再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影。我掏出手机准备给福良大哥打个电话,却发现两年前存的电话号码竟已荡然无存,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位只见过两次面的慷慨热情的老大哥连同他的那些凭空出现又消失的牛犊是不是都曾经真实存在过。
大地即将坠入黑暗前我和蒋姨继续向西流浪,过拉布大林牧场四队,整个村庄依旧荒寂的不见一个人影,马和牛在院子里和草垛一起黑黑地站着,羊群孤独地走进羊圈,好像一村子人把没过完的日子丢给了牛马羊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在四队河套里转了一圈儿,黑暗掩映下的河流与茂密树丛看上去更加魑魅魍魉可怖与可疑。黑暗还与风声变奏出更加恐怖的交响曲。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河套里游荡,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好像有十万个人在天空中奔跑,其中一半的人还在狂笑和大哭。风把千军万马托举在半空,他们中的一部分已经抵达树梢。天空越来越昏暗,我在狰狞的河套里发足狂奔,我一面担心手机和钥匙从口袋里掉出来一面担心被杂草绊倒,就在我在一边用两只手分别握住手机和钥匙一边低头奔跑的过程中我觉得我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我清楚地看到蚂蚱安静地停留在草叶子上、蚂蚁不慌不忙地在草丛间穿梭,鸟则优雅地由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整个河套只有我一个“人”惊慌莫名。后来我追赶上一群被风撵着向前奔跑的羊,我混迹在羊群中才摆脱掉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而此刻等待救赎我的羊群早已返回了羊圈,幸亏一只善良的牧羊犬发现了我们,牧羊犬吠叫着指引我们走出河套,经过四队时这个村庄依旧深陷黑暗与寂静中不能自拔,而我和蒋姨则俨然成了两个被荒野放逐的孤儿。
折返的途中天完全黑透了。半路一位少年引领之前集结在八连草甸子上的马群向西进发,这时我突然省悟,如果今晚不能找到合适的露营地,那么与这些高大的温顺动物毗邻而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牧马的少年立刻否定了我,他说马群游走着吃夜草,不可能拘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停留。
四野一片漆黑,一直到夜里十点多我和蒋姨才在八连河套的公路边上找到一处亮灯的养蜂点儿作为宿营地。夜风将我们的帐篷吹得像降落伞一样高高飘起,我真担心它们会一去不复返。直到蜂点儿71岁的女主人帮我们扎好帐篷我才找到久违的安全感。
月亮在午夜升起,那时候风声停止,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沙沙”声带着音乐的旋律充斥在远近的空间里。我从帐篷里钻出去,长空凝翠,大地一片银白,无数透明的翅膀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荧光,这些白天躲在草丛里与叶片底下的弱小生命此刻正像鸟儿一样在空中自由飞翔。我的出现并没有令它们受到惊扰,它们从我的眼前和身边飞过,有的撞在我身上撞在帐篷上,整个草甸子都充满了它们振动翅膀的“沙沙”声。
我像个异次元空间的闯入者,我被无数与月光一起起舞的“沙沙”声簇拥着向远处信马由缰,而更远处的河套里,不肯歇息的鸟儿依旧在小声叽叽喳喳,几只发出特别洪亮声音的鸟好像是正在发表讲话的鸟领导。
我还想要走得更远,但一声温柔的响鼻拽住了我,接着两声、三声,一个庞大的马群的轮廓出现在面前。我认识这个马群,这是这片草甸子上唯一的一个大马群,有一百多匹马,就是少年人引领它们去西山吃夜草的那个马群,它们听到我想要与它们毗邻而居的愿望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此刻正经过我的营地。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我像个影子一样在万千翅膀的簇拥下在安详的马群中间游荡,马儿明亮的眼睛倒映整个月光下的草原,它们偶尔看我一眼,有时还会给我让出一个位置,好像它们要将最鲜美的青草留给我吃;我还想去更远处的河套里看看勤奋的不肯歇息的鸟儿,但我回望了一眼挂在北斗星下的帐篷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久久地伫立在月光下,我和无数透明的翅膀一起飞过山峦飞过田野向着月亮飞去,直到清早牧羊人的吆喝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坐在帐篷门口看着羊群和牧羊人的吆喝一起由东向西奔跑,那时,整个大地都沐浴在金色的晨曦中。河套里传来开锅一样的鸟鸣,我想安静地蹲在养蜂人的蜂箱前仔细观察一下勤劳的蜜蜂,但蜂群很快就发现了我,我只好在蜜蜂愤怒的包围声中飞快地跑掉了。
那一年我9岁,“9”是一个极大数,越过这个“9”一切将归零。0与9的奥义隐藏在浩瀚的宇宙间并加持到我身上,而我则茫然无所知。我茫然地站在人生第一个极大与归零的周期的路口,巨大的天幕犹如一只窑变的黑碗从我头顶倒扣过来,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极大”并不是一件好事情,0与9已完美诠释了它。
多年以后,当我孑立于苍穹之下,所有细节带着我至今仍然无法领会的隐喻在我面前一一呈现,一起铺陈开来的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那句著名的开场:“面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儿的那个遥远下午。”
我注定要成为那个遥远时刻的见证者。检索当年事件的主角,大量词条显示,当时的人类已倾尽所能以最热烈的方式迎接一枚星辰的到来。但我真实的感受却是,没有人关心它到底什么时候来或者来与不来,整个社会都沉浸在80年代中期全民奔小康的热忱当中,人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好没好起来,钱袋子鼓没鼓起来,对黑白电视机和电匣子里提前半年就反复的播报充耳不闻。然而毋庸我多虑,这个天选的时刻已准备好了一切。
二月的春风乍起,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将厚厚的积雪刮至皴裂。邻居老田开始在冰天雪地里放飞他的风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用一根细线牵引就能成功飞上天的好东西,我立刻被它迷住了。老田一动不动站在我家东面的旷野上,灰褐色的积雪映衬着汹涌的更深度灰的天,老田的身体后仰,脸与天空呈45度角,在他视线的延长线上,一根飘忽的若有似无的细线与细线尽头一只通红的蝴蝶像一道闪电将灰蒙蒙的天地劈开。呼喇喇的寒风有若雷霆,老田与这只蝴蝶似乎正肩负使命。
这个极具震撼力的画面深深打动了我。我每天守在窗前观察老田的风筝,我想既然大风如此猛烈而牵引风筝的细线又如此纤细,那么这根细线总有断掉的时候,我要做的是,等到老田的风筝被风刮断之后我立即飞跑出去将它捡回据为已有。那时我的生活极其单调,我家刚搬到了这个屯子的几乎最南端,没有电视机与小伙伴儿,这里除了分散居住着不多的几户人家外剩下的就是大面积的荒野。而我对等待捡拾这只风筝表现出来的极大的耐心与专注力不久就受到邻居们的嘲笑,他们说这个地方以前只有一个傻子(老田),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傻子。
我对老田知之不多,我与这位老人从未有过任何交集,我只知道他自某个国营农牧场退休、与他病弱的母亲一起生活。我家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父亲曾去拜访过老田,老田对他瘫痪在床的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令我父亲感慨不已。老田深居简出,除了照顾他母亲几乎不与邻居有任何交往,由于老田不善交际又经常捣鼓一些没用的发明(比如风筝)邻居们背地里管他叫田傻子。
老田的风筝始终在天上高高飘扬,就在我的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某天很晚才回来吃晚饭的父亲吐露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原来傍晚老田收线的时候用力过猛风筝线终于“啪”的一声断了。父亲与邻居自告奋勇为他去寻这只风筝。这些人一头扎进足以掀翻房盖儿的风里,他们迎着风筝消失的方向、溯及大风的源头,他们越过公路和民宅、趟过结满冰碴儿的荒野,终于找到了这只被风吹落的跌破的风筝并把它带回重新交到老田的手里。这是我与这只风筝最近的一次擦肩而过的接触。听了父亲的讲述我当即急得大哭,我一边哭一边气急败坏地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将风筝拿回家来让我看一看摸一摸,父亲用一个反问句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父亲说,人家老田对他妈那么好,咱们怎么能干那种事?
但这至少证明了我还有机会。自从风筝线断过一次之后,傍晚老田就不再急着收线,他将风筝系在树干上或者别人家的木板杖子上,等他回家料理好母亲之后再回来重新牵着风筝继续游荡。
夜晚的草甸子一片漆黑,四野暗沉,老田的身影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没。老田踩在冰碴子上的清脆的“咔嚓”声一直在寂静的旷野上回荡,我需要等到眼睛稍做适应才能在漆黑的夜幕里分辨出他的不紧不慢的更加黑暗的身影,那个牵引风筝仰望天空的身影好像一个模糊的问号或者一只射向夜空的即将离弦的弓箭。
我的夜晚盯梢行动没进行多久,一天晚上我跑出去迎接晚归的父亲,正巧被风筝牵引的老田游荡到我家门口,我趴在大门上透过木板杖子的缝隙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老田,他的目光被手里的风筝牢牢拽住,他的神情与姿式专注而一丝不苟。夜风徐缓,老田的风筝如同一只栖息在黑暗海底的黑色水母。沿着他的风筝向更远处眺望,我却有了更加惊人的发现。
在遥远漆黑的天幕上,我赫然发现了一枚暂新星辰的加入。它看上去几乎有一个苹果那样大,虽然它不是最明亮,但在一群点状的星群当中足以让人一眼就能发现它。我大声地将它指给父亲看,我父亲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径直回屋子里去了。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想老田肯定知道,老田那段时间一直在旷野上游荡,我想他肯定见证了一枚星辰降临的历史时刻。
而我则我目睹了这枚星辰带着某种不为人类所知的使命不舍昼夜地奔赴地球。它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天空中移动并变得更大和更明亮,起先我最初发现它的时候它挂在西北方向,之后它在天空逆时针画了一个圈儿,最后逐渐在东北方向的天空离我而去。每天观察它的位置、大小和亮度成了我新的快乐源泉。它不光出现在夜晚的天空上,即使在白天我依旧能够看到它,在几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相互陪伴,它孤独地挂在天上,再没有别人肯多看它一眼,而在此情形下,我的快乐则无人可分享。
我想它生不逢时,如果它此刻光临地球,它一定会成为万众瞩目的超级巨星,它将拥有宠大的粉丝团并占据各大媒体和社交软件的头条,然而它此刻只能孤零零地在天际邀游。一天傍晚,天将暗未暗,四下阒寂无人,我走在放学回家的小路上,这枚仙女一样身披光芒的星辰寂静地横亘在东方的天河之上,早春衰黄的四野衬托着它的遗世独立之美,这种属于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式的美感足以撼动年幼的我,我痴痴地伫足遥望,如同一只望月的狐狸或者卢沟桥的狮子。
几天之后,一群陀螺一样乱转的小学生在体育课上疯狂追赶足球,我由于担心被他们撞到或者被从天而降的足球砸到不得不在操场上抱头鼠窜,当一记长传带着优美的弧度与我惊惶的目光滑过天际,我惊讶地发现这枚持续接近地球的星辰正变得更大并散发出惊人的耀眼光芒。
那个早春的下午,伴随着日常的阴翳大风与密布翻滚的乌云构成了某种特定氛围下的诡谲背景,这背景更突出其光华。它斜斜地挂在东北方向的天空中,亮度接近白炽。而当时日星隐耀飞沙走石,让本该出现在上古神话与《山海经》中的一幕得以在现实重演,这枚体积已可以同蓝球媲美的灼目的星辰拖着一截儿同样耀眼的彗尾在乌云的簇拥下散发出令人无比震惊的妖异光芒。我忍不住惊呼“快看,哈雷彗星”。是的,它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雷彗星。
至此,这颗著名的彗星最近一次绕过近地点后渐渐离我而去,它的身影逐渐暗淡和变小,直至消失在茫茫的太空之中。我的生活很快又有了新乐趣,等到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几乎将它忘得一干二净,一同被忘却的还有老田与老田的风筝。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那个夏天的一个平常的傍晚,院子里传来不同寻常的低语,之后人越聚越多,我丢下没写完的作业跑出去看个究竟,顺着大人们的所指,锦缎一样翠绿色的油彩在我家西北方向的天空漫漶开来,那些变幻流淌的发着莹光的绿色照亮傍晚的天空与人们的脸。人们面面相觑,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天灾之前常有此异象发生,我母亲听了立刻将我撵回屋去并不许我再踏出房门半步。等到人群逐渐散去那些鬼魅的绿色几乎爬满了整个天空。
一夜平安,第二天情景如是。太阳落山后,正当这奇异的绿色如同不祥的预言逼仄得大家喘不过气来,人们发现邻居老田正在一条小径上踟蹰,人们揶揄他说让他赶快回家躲起来,因为地震和火山爆发就要来了,老田不理大家的调侃,老田只说了两个字 “极光”,他说这是“极光”,这在当时是个生僻词,有人问,是中国的激光还是苏联的激光,对人有没有害?老田说极光是北极的光(南极也有),和晚霞彩虹一样是自然现象,对人无害。人们听了这话这才将信将疑地长舒了一口气。
之后再没人理会这些绿色的极光,我母亲亦不再阻止我外出。轻盈的绿色如同仙女的裙裾在天空洇染,或浓或淡的绿色在天空流淌、铺陈成一匹轻柔的织锦,它们从西北方向的一点出发,像一桶被倾倒的绿色颜料,星星在它们背后闪烁着幽微的光。等我写完作业坐在门前的松木堆上乘凉,漫天的极光已经将小镇装扮成了童话世界。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老田的身影在旷野上踆巡,他时而仰望、时而怔忡,绚丽的夜空笼罩在他身顶,他举止怪异,如同一个古代的巫祝。看到老田的身影我立即得出结论,人们只应该关心地上的事,地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只有科学家和傻子才会关心天上的事。
三天之后,绿色的极光变成了白色。白色的极光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仲夏夜的某个凌晨才悄然逝去,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而这些被成长尘封的记忆孤兀地搁置在潜意识里,偶尔碎片化的闪现,却显得无比虚妄与不真实,仿佛它们仅仅来自于我的主观臆想,直到一枚火流星拖着燃烧的尾部猝不及防地滑过天际。那时候,期待中的双子座流星雨极大时正像烟花一样自天顶散开,那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刻,月光晕染下的厚厚积雪将夜空反射成银白色,无数闪亮的星辰如同闪耀的宝石一样镶嵌在巨大的银盘上。
猎户座金带腰与参宿四至七组成的壮丽星团下,我身着最厚重的棉衣站在雪地上仰望星空,那一刻,记忆的闸门打开,漫天星辰沿着北极星飞速旋转,所有的流星都返回原点,哈雷彗星与极光重新自西北方向出发,我从未有勇气与之交谈过的那位老人的风筝一直在夜空孤独地飞翔。如同一只只流浪在钢筋水泥森林中的笨拙小熊,我们孤独地相遇,然后分开,某些人教会我们谦卑地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哈雷、老田。而每年5月的宝瓶座流星雨与10月的猎户座流星雨正是遥远的哈雷彗星自太空寄送给人类的礼物,当它再次回归,我将垂垂老矣,我的身体如同一架朽坏的机器,我也许坐在院子里也许坐在窗台前,当华丽的彗尾扫过地球(上次哈雷彗星回归发生了断尾现象),我的脸上层层叠叠的年轮会像花朵一样绽放出一个傻子一样的明媚的微笑。
(成稿于2021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