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区,人人都是诗人。牧民与农民不同,农民的目光被身边的高楼大厦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魇住,他们的眼睛和心灵很难再到达其它地方。在牧区,除了天就是草,牧人的毡房扎在天堂与草原之间,天鹅和苍鹭在河套里翩翩起舞,牛马羊群像散落在碧玉上的珍珠,每天面对这样的情形,即使是傻子也不能无动于衷。
一个诗人一辈子能写多少诗?如果将这些诗写在A4纸上装在50斤装的面袋子里,能不能装满一面袋子?或者能装几面袋子?我听说通拉嘎和他写的一面袋子诗的时候就忍不住这样想。
那些诗像水一样从通拉嘎的脑袋里汩汩流淌出来。通拉嘎夜以继日的写,他骑在马背上写,坐在草地上写,躺在毡房里写。他的脑袋里装满了诗,一个人的脑瓜被一样东西塞满就很难再塞进其它东西,这导致通拉嘎除了写诗以外老是干不好别的事情,比如高考他没考上大学,比如他放牧的羊群老是走丢。后来他去苏木帮他姐姐看商店,他无时不刻不沉浸在自己的诗里,他被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日用杂贷搞得头昏脑涨,他接手一年半载之后,原本好好的一个苏木杂货店就开始入不敷出,濒临倒闭。
在牧区,随手拽下几朵云彩就能涂抹成一片诗的牧民比比皆是,他们把阳光和马蹄声挂在草叶子上、把漫天风雪和牛粪火着成的炊烟刻在露珠上、把大雁、狗和牛马羊的叫声埋在月光底下,等到岁月踉跄了轮回,他们把这些日子风干成的句子采摘下来,一片一片雪片一样堆在自己的毡房里。后来写诗的牧民越来越多,草原上成立了诗歌那达幕,每位牧民诗人都可以在诗歌那达幕上大声朗读自己的作品,然后再评出一、二、三等奖来,赛诗成了和骑马射箭一样的竟技比赛项目。
通拉嘎没赶上这样的好时候。他赶上的时候还没有网络或网络还不够发达,更何况是在草原深处,没有博客、微博、微信公众号这样的自媒体,自费出版诗集需要大笔资金,给杂志社投稿更是个前途未卜的未知数。他是个孤独的诗人,他的诗只能一页一页地码在面袋子里。
至于当时的一位生活在牧区的蒙古族牧民为什么选择用汉语书写这早已成了一桩无头公案。40年前的苏木小学,每个年级有三个蒙语班和一个汉语班,他是唯一的一个在汉语班就读的蒙古族孩子。高三那年语文老师惊愕地发现他用来记录课堂笔记的厚厚的本子其实是他的一部个人诗集,那些密密麻麻涂鸦的已显露特质的文字毫无疑问对他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残酷竞争毫无裨益,感觉受到蒙骗与辜负的老师气愤难当,为以儆效尤当场将这个本子撕得稀碎。蒙语班的蒙古族老师通常会怎样处理这类事情?我常常忍不住这样想。
如果他的书写能够同与他有共同血脉记忆的牧民分享,也许牧民们很快就能感受到他从草叶子上从露珠上传递过来的战栗,但问题是牧民看不懂他写的那些方块儿字;拿给他身边的汉族人看毫无疑问会受到嘲笑,他们铁定会说这不当吃不当喝的有毛用?
也许他错位的人生正是由此开始,他同他身边的汉族人讲汉语并用汉字书写但他却并没有像一个汉族人那样生活。这些汉人是不写诗的,经历过壮士断腕与一系列阵痛,古老的诗国早已荡然无存,他们为了生存从他们一个个故乡的逼仄中逃难到大草原上,他们的生存哲学是利益与实用主义,也许他们压根儿就不想知道诗为何物。他与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基因与整个草原。
但是让通拉嘎在苏木出了名的却并不是他写的一面袋子诗,而是他的爱情。诗人们通常都拥有惊世骇俗的爱情,通拉嘎也不例外。具体他是怎样在电光火石之间爱上那位姑娘的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这位开理发店的汉族姑娘确实生得漂亮,据说上学时就是班花。这本无可厚非,但要命的是这位姑娘是别人的老婆,是有夫之妇。据这位女性讲,她与通拉嘎的接触仅限于他来店里理发,以及理什么样的发型和付多少钱上,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交流。可想而知当通拉嘎毅然实施他的计划时给这位女性带来多么大的心理冲击和惊慌所措。
通拉嘎在无数个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中绞尽脑汁制定出如下计划,这是个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一天,放牧的道尔吉马鞭子甩得啪啪响,牛羊安祥地穿过街道向远处的草场走去,神情恍惚的通拉嘎拉开了理发店的大门。理发店里除了事件的女主角外再没别人,这让通拉嘎心里轻松不少。毫不知情的女主人则将他当成了普通顾客。现实在片刻的胆怯与迟疑中溃不成军,通拉嘎强按下一颗狂燥的心坐在椅子上开始理发。
通拉嘎面目红赤呼吸粗重,一支揣在裤兜里的手还在瑟瑟发抖。理发的女人已经觉察到异样,但当时这都不足以让她与后面发生的事产生任何联想。
理发告一段落,通拉嘎下定决心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一边抓住女人的手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火车票,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语无伦次地对女人说快、快跟我走……火车就要开了……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们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通拉嘎边说边拽着女人往外走,受到惊吓的女人尖叫连连,女人的丈夫从里屋冲出来和通拉嘎扭在一起。这位比通拉嘎高大得多的蒙古族汉子将他一顿暴打,两人从屋里一直翻滚到大街上,附近的人全都跑出来看热闹。
我没有读过通拉嘎的诗,我不知道他在诗里都写了些什么。但是我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诗人,有些人写了一辈子诗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不为名利书写,不谄媚权贵,他们只遵从于自己的内心。
通拉嘎的诗写满一面袋子的时候,这个生活在呼伦贝尔草原深处用汉语书写的蒙古族小伙子借了42块钱将这个面袋子寄了出去。谁也不知道这个面袋子离开草原以后有过怎样的际遇,有没有被打开过?有没有人读过这个年青的蒙古族诗人全身心投入的书写。
大概半年以后,这个面袋子又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我听说通拉嘎和他写得一面袋子诗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孤独地书写了那么久,他没能赶上草原上的牧民诗人热热闹闹的举办诗歌那达幕和祭祀诗敖包。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后来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他说他心里已经满满的(装着理发的汉族女人)再也装不下别人。
一个不被理解没有女人离群索居的男人,除了诗陪伴他的只能是酒。几年前的某个除夕(或者大年初一)的夜晚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了。我听说他离开的时候大概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
在遥远的长满青草的呼伦贝尔草原深处,曾经有位年青的蒙古族诗人用诗句将大地与星空涂抹上了斑斓的颜色,他的一生不长,他一生一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