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格德乌拉

谢春卉


慈悲仁爱的天之父啊

乐善好施的大地母亲

我们在巍峨至尊的宝格德圣山下

在万草千树百花神明前

在护佑人间生灵的神

……忽赖……忽赖……

我们巴尔虎草原的蒙古人家

我们巴尔虎草原的各族兄弟姐妹

向天神地神山神水神树神

敬献洁白的哈达醇珍的美酒祭九九八十一次牛奶

忽赖……忽赖……

鸣蜩的五月,草木与凸月渐盈,千里万里的草原从四面八方奔涌漫漶而来。夕阳也逃不脱这草原,海一样辽阔的草原上,唯一的一座毡房在远处用炊烟将人的目光打捞,逆光的黄骠马如同传说中太阳神驾驶黄金马车的金色战马,于抖动鬃毛间似乎将要乘着乍现的金光腾空远遁。晚照的夕阳将血红的金色光华倾洒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氤氲成一派长河落日与大漠孤烟的绮艳壮阔之美。

马呢?马?…我说。

在草原上,汉语显得生硬。

太阳敛尽光华迅速西坠,扎好帐篷之后天一下子就黑了。一抬头,我就看到紧挨我们扎帐的老阿爸慈祥的脸。车灯明灭在他瘦削的脸上,他背靠一辆带后斗的农用车站着,我觉得车斗里应该装着一匹马,我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走过去问。

老阿爸舒展成花朵一样的笑脸不置可否,这样的笑脸令人动容与不敢直视。我说马?挠日?马……,老阿爸笑着用手在后斗里指了指,但是很明显,里面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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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在黑夜的草原上四处游荡着找马。我刚刚抵达时看到一些身穿蒙古袍的骑手骑在马背上锦衣夜行,那时候黑暗正尾随西坠的太阳快速吞噬大地,我以为我自己来晚了,我忙着扎帐并没有来得及注意这些骑手的去向。我询问了两位额吉,她们像我一样刚刚抵达正忙着扎帐,她们大概听不懂我说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比我还要茫然。

原本荒寂的宝格德山下此刻摆满了车辆和帐篷,更多的车辆正一辆接着一辆从远处驶来。车辆整晚川流不息,车灯为黑夜架起无数道光桥,后工业时代前的几百年间,无数骑着马、赶着牛羊和勒勒车甚至用双脚丈量草原的牧民在摇曳的光桥中纷至踏来,他们迎着晨曦与北斗星从草原深处一步一步来到宝格德山下,五彩的经幡日夜飞舞,他们拜倒在敖包前的尘埃里,蓝天映着他们庄重的脸。

我从每一座营帐前经过,营地里四处燃起了篝火,年青的母亲刚刚从忙碌中抽出身来哺乳哭闹的婴儿,男人们在收拾杂物,年长的额吉则在炉火前操持晚饭。昏暗的光线中,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剪影,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幼儿,每一个剪影都是草原千百年来的样子,他们怀抱最朴素真挚的内心于每年的农历5137月初3在寂静的宝格德山下点燃人间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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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一灯火通明的宿牧车处,一群年轻人正在狂欢。他们大笑、喝酒行令与轰鸣的发电机、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交织在深夜的山谷里并强势扩张。宿牧车门口的铁炉子上煮着沸腾的手把肉,从车上下来的人被蹲在炉火旁取暖的我吓了一跳。他们问我从哪儿来并盛情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行列。我说不用管我我就是烤烤火,但他们觉得将我一个人丢下不符合待客之道,或者深夜突至的陌生访客已为狂欢增添了新乐趣。他们三番几次地邀请,我觉得如果不能坐下来同他们一起畅饮就不适宜再逗留下去,于是我起身告辞。我走出老远还听到他们在身后大喊,“来喝点儿”。

我没有找到马,我遇到几位像我一样在深夜的草原上踆巡的牧民,他们表情凝重若有所思。也许是草原连年的干旱令他们不能展颜。我不敢枉自揣测他们,他们拥有只属于他们自己和草原深处独一无二的记忆、拥有我们无法想像的辽阔天空和草场以及比我们多得多的新鲜空气、鸟语花香和不一样的日月星辰,他们拥有这一切自然有资格睥睨万物。

跨过营地来到另一所大帐前已月近中天。我觉得我应该坐下来歇歇,我赶了450公里路又游历到大半夜体力与水份尽失。我刚在门口的桌椅前落坐,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就递了过来。这是草原的规矩,我端起奶茶一饮而尽,正思忖如何不失分寸地再讨一碗,老额吉盛满奶茶的木柄勺已经伸了过来。

营帐里的男人们进进出出,好像在忙着什么,又确实没什么可忙的。过了午夜就可以去转山与朝拜,也许他们在等待这个时刻。我很想问问他们来自哪片草原或哪个苏木公社?牲畜好不好?草怎样?牛出多少奶?从家走到这里需要多久?但是草原上年长的阿爸与额吉不懂汉语,我们无法用语言交流。我们在氤氲着奶茶的香气与噼啪着炉火的午夜黑暗的宝格德山下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切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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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牧车上的鼓噪在稍后宣告偃旗息鼓,黑暗的山谷立刻陷入沉寂,远处几座帐篷支着烧烤摊儿欢饮达旦、近处一名婴儿在睡梦中无端哭闹被打了屁股……凌晨两点多,天地鸿蒙,远近都开始起床了。半个多小时后,从混沌中传来的破晓的红光刺得人眼睛生疼,黑暗中人影幢幢,那些人影晃动在转山与祭祀敖包的路上,有的已经到达山顶。十几分钟后,红光渐亮,一轮初升的太阳在夺目的光亮中喷薄起出。

巍峨的宝格德山下,一位年长的巴尔虎大德站在敖包前念念有词,他不打草稿,也不用稿子,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又略带磁性,像呼麦。他用这种独特的“咏叹调”将蒙古语的音乐性发挥到极致,他脱口而出的句子听上去音韵错落起伏有致,像唱歌,又像流淌的音乐。年青的红衣喇嘛与盛装的蒙古族牧民手捧哈达分立两旁,在一些特殊的句子后面他们与年长者众口一词保持呼应,好像合唱团的和声部。念到“忽赖”“忽赖”时,我听出他们在同一个发音上把汉语拼音中的四个音阶全用上了,好像在原地画了一个圈儿,于是四季在一声声“忽赖”声中流转,风和云朵停下,无数盛装的蒙古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沐浴着晨曦的身影和崭新的蒙古袍在山谷里闪耀着熠熠的光彩。

一位牧民骑着马将一只羊带到山顶的敖包前放生了,这无疑是一只幸运羊;代表天之父亲的由男人祭祀的最高的山禁止女性攀爬,但还是有女游客无视告示牌绕过值守混了上去,虔诚而又善良的蒙古族男人们也并没有将她们撵下来;上了年纪的老阿爸与额吉由于长年骑马、户外劳作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和罗圈儿腿,他们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艰难地蹒跚在陡峭的山路上;年幼的尚不能言的襁褓中的婴儿被年长者抱在怀中一路沐浴宝格德乌拉的圣光,在烈烈的经幡与高僧大德、红衣喇嘛的颂念声中,他们的喜乐直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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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宝格德乌拉都求了些什么呢?或者宝格德乌拉(蒙古语,宝格德:神圣的;乌拉,山。)能赐予牧民什么呢?比如在汉地,神佛和庙宇都有各自严格的职责分工,门神看门灶神司灶、龙王爷管降雨、观音负责送子、财神主抓钱袋子。为此我特意请教了一位当地的年青人。她怔了一下,她说,(在祭祀时)我们说,谢谢天啊、地呀、山啦、水呀,谢谢它们养活了动物啦、鱼啦、鸟啦、花草树木、还有我们,谢谢它们养活了万物!谢谢它们!愿这个世界处处都平安吉祥!都好!

她说,达尔吉林寺的喇嘛与牧区的长者说,只有这样,长生天才会赐福给我们。(原载《草原》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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