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

谢春卉

穿上道布尔吉用9张羊皮缝制的袍子我立刻变得举步维艰,这件衣服的质量和它的保暖系数成正比,道布尔吉的妻子道力玛怕我们冷执意要我们穿上这些皮袍。

这片草原上只有道布尔吉一家,站在他家院子里向四周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家南面是一片冰封的湿地,湿地里高大的芦苇从远处看我以为是森林,东面有三所空置的房子,这些房子是风的住所,草原上的风一年四季不停地刮,有些风偷懒或者刮到这里刮不动了就跑到这些房子里躲起来。

我站在院子里的时候一轮红日正破晓而出。这片土地上的太阳只为道布尔吉一家东升西落,坐在他家屋里一边喝着奶茶就可以目睹整个日出日落的过程,但是起先我并不知道。五彩的霞光将天边和雪原次第晕染,我像个朝圣者一样站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恭迎一枚太阳的降临。风在耳边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这些风一边奔跑一边大喊,风使这么大劲喊什么呢?

头天晚上道力玛来我们毡包问,明天去四方山你们去吗?我说去。据说四方山有位老人能听懂风语。我问道力玛,我们可以去拜访他吗?道力玛莞尔一笑说能。道力玛的声音平静、柔和充满了女性魅力,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道力玛都说好、可以、行,但她说“能”的时候莫名其妙拉着长声,好像有揶揄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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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刚好升上天空。道力玛为我们的爬犁铺上毡子,道布尔吉和他们十一岁的大女儿分别骑上了两匹骆驼,道力玛怀抱两岁半的小女儿坐上了另一架爬犁,我们的两架骆驼爬犁就出发了。

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好像这些影子正随时准备跑掉。风从西面刮过来,风扬起雪,到处都是雪雾。我问过道力玛,四方山在哪儿呢?道力玛说就在前面。现在除了风就是雪,我什么也看不见。道布尔吉早就说过骆驼和马认识路,我们刚来的那天车陷在雪里,道布尔吉骑着马赶来救援,他松开马缰绳,马就自己跑回家了。

风把雪吹成一道道雪丘,这些雪质地坚硬,爬犁浮在雪面上滑行,骆驼则吃力地在雪里跋涉。骆驼边走边给自己喊着号子,骆驼的叫声和风声形成奇怪的应和。

四周一片洁白,太阳是唯一的参照物,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道布尔吉用9张羊皮缝制的皮袍确实暖和,让我可以在零下30多度的严寒里坐在爬犁上保持一动不动。我们的影子不慌不忙地在后面跟着,城市里的影子被脚印踩扁、被车轮辗碎、被楼房和建筑物折断,此刻在如此洁白、平坦、广阔的空间里影子迅速恢复壮大,每当翻过一个雪丘的时候影子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骆驼的脚步和嘶吼变得急促,我正胡思乱想骆驼已经纵身一跃带着爬犁飞进了芦苇丛。一些“咔嚓”、“咔嚓”声在身后响起,无数杆芦苇瞬间将影子切割成碎片。太阳是始作蛹者,我长时间盯着雪和太阳看,眼前一片昏暗,太阳在幽暗里发出绿色的光芒,一枚带着巨大日晕的绿太阳好像骑了一辆独轮一样在无边的雪原上与我们并辔而行。绿太阳的照耀下,树木一样高大的芦苇迅速绿了起来,道布尔吉问我,你们那里野生动物多吗?我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小心翼翼回答他说,不太多。我试探着问他,你们这儿有打猎的吗?道布尔吉说,我们不打它们,我们把它们当做兄弟姐妹,你们的人(汉族人)来打,都快打没了。我问道布尔吉,湿地里有鱼吗?道布尔吉说有哇,有鲫鱼、鲤鱼,鲫鱼和鲤鱼是同一种鱼吧?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我说鲫鱼和鲤鱼的区别在于,鲫鱼比鲤鱼好吃。道布尔吉又说了一句令我羞愧的话,他说,我们不吃它们,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我觉得我不能老是一动不动,我清清了嗓子活动了一下胳膊腿,我咳嗽出来的声音立刻被风声淹没,这些风大吼着好像要告诉我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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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力玛说呼伦贝尔这几年太旱了,秋天的饲草储备不够,牲畜吃不饱,她家的羊群已经送到乌兰浩特去了。不光是她家,整个鄂温克草原的羊群都用车拉到600多公里外的乌兰浩特草原去放养了。

我在单一的风景里昏昏欲睡,我准备站起来走走,但是我发现我穿着道布尔吉用9张羊皮做的袍子简直寸步难行。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们大年初二来到鄂温克草原的锡尼河西苏木,中途车陷进雪里,道布尔吉骑着马从远处赶来,聪明的道布尔吉早就事先在附近电线杆底下的雪里埋了一把铁锹,他骑着马又扛来一把,两把铁锹挖了半天才把车从雪里挖出来。这天晚上道力玛来我们毡包说原本大年初二是草原上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但是由于我们的到来耽误了他们一家的行程,他们一家准备初三一早回娘家,问我们去不去。

我说去,道力玛说回娘家必须穿上正式的蒙古袍,但是我穿上道力玛的袍子捉襟见肘,于是我只好穿道布尔吉的。我穿上道布尔吉用9张羊皮缝制的袍子,道力玛将一条与我脖子上的紫色围巾相配的紫色腰带系在我的腰上,道力玛说腰带要系紧些,这样才暖和。于是我们的两架骆驼爬犁就出发了。

想明白这些我们已经到达四方山了。黑瑙嗨兴奋地汪汪大叫,道力玛的阿爸将我们迎进屋去,老阿爸看见我穿了一件男人的袍子忍不住乐了,道力玛的额吉则假装没看。午饭是布里亚特包子,没有菜。几天来我们吃到的唯一蔬菜是白菜炒木耳,道力玛说小卖部离得太远了青菜运到家已经冻了,这两颗白菜还是听说我们要来特意从旗里买回来的。道力玛说他们已经习惯了,在牧区为防止草原土壤沙化严禁开荒种地,哪怕种垄葱也不行。

吃过布里亚特包子我提议去拜访那位风语者,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人们面面相觑。停顿了几秒钟之后老阿爸说,我就是。我大吃一惊,真想再吃两个包子压压惊。老阿爸将一杯桦树汁和草药混合酿制的浓烈饮料端到我面前说喝下去就能如我所愿,于是我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进。我迫不及待想要检验一下效果,我穿上老阿爸轻便的短皮袍戴上尖尖的布里亚特魔法帽一头扎进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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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脸上,我觉得晕头转向。我看见雪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蓝色骆驼变成了红色,我与卸掉爬犁休憩的骆驼仿佛置身于海底。太阳周围出现了7个首尾相接的巨大日晕,我们刚刚抵达时老阿爸就将这些日晕指给我们看。这些巨大的光圈好像七彩的肥皂泡一样手拉手叠套在一起,太阳在这些光环里显得夺目异常,好像天空中的一枚巨大的钻石戒指。

是谁将雪变成了蓝色将骆驼变成了红色?是谁打开了天空之戒?难道是老阿爸的饮料?我妄图将这巨大的天象尽收眼底,我跌跌撞撞不断在雪地上跑来跑去调整位置,两匹红毛骆驼远远向我投来悲悯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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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道布尔吉家的毡包里,炉子里的牛粪火着得不紧不慢。我问我的室友,我们去四方山了吗?她说我们已经回来了。风依旧高调地在外面跑,我说这些风说什么呢?我的室友说这里的风说布里亚特蒙古语我们怎么能听得懂?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我决定出去走走,我看看这些说布里亚特蒙古语的风到底在嚷嚷些什么。

我推开毡包的门,我被从来没见过的瑰丽夜空包围,无数颗宝石一样大而明亮的星星挤在我头顶的黑绒布上。星星们突然都长大了,以前它们生活在远处,现在它们从很远的地方跑出来看我,毕竟这个地方人少。有的星星还是排着队来的,它们三个一排五个一竖,我觉得这片星空如此新奇与似曾相识,但此刻我不能思考。我将永远铭记这片星空。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后有一天我突然想起,那些星星排列的图案与我们的祖先在《河图》、《洛书》里排列的图案何其相似,难道那些讲布里亚特蒙古语的风就是要对我说这样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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