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卉
草努力将自己举高,等到这些草突然开出花来,草原从此睁开了眼。无数朵五颜六色的花瞪大无数只五颜六色的眼睛,天和地一下子明亮起来。
如果它们不开花,我根本不认识它们。草原上的草像一群我不认识的人一样密密匝匝挤在我面前,我分不清它们到底谁是谁。等到草睁开花做的眼睛,我立刻就认出了它们。柠檬黄的野罂粟与萱草有很大区别;开蓝花的有鸢尾、翠雀、桔梗、勿忘我、齿叶沙参与矢车菊;金莲花的花朵和它的名字一样,尤如一朵朵小小的金色的莲花;细叶百合植株矮小花色鲜红,斑点百合植株高大花朵橘红。
草用花的眼睛看见,花都看见了什么?清晨刚下过雨,大地散发着梳洗后的香气。我学着一朵花的样子躺在草地上,四周野罂粟和萱草正开得密密麻麻。这是花的视角,不是我的,我的视角与天空成不同角度夹角,花的视角与天空大地平行。
我很少有机会躺在地上看天。我小时候有一次躺在家里借来的一辆小推车上,这辆木板做的小车刚好装下小小的我,我并不是要躺在上面看天,我设想有人能拉着车载我在院子里跑两圈儿兜兜风。但是我的想像没能得逞,我静静地在小推车上躺着,我在眨眼闭眼间发现院子、房子、大地一切都没了,我的眼前只剩下蓝天和白云。我被眼前的幽蓝紧紧攥住无法自拔,云彩在天空掠过,我在云彩间游过,我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任由自己向那个幽深的蓝洞越坠越深越坠越远。最后我吓得一激灵,差点从车上掉下来。
现在我像朵花一样躺在花丛中,我像所有花一样与天空对视。野罂粟与萱草的花朵比我的头高出三到五厘米。我看到草把根扎在大地上,它们的花朵却开在天空上、开在云彩里。天空何其高远,花朵在风中摇曳,花朵和云彩一起向着天空更深更远处流浪,花朵见过我们没见过的更高远的天空。百灵鸟飞来把远方的事情讲给花朵听,百灵鸟讲话的声音像唱歌。每一朵花的伫足都怀抱蓝天与大地的喜跃。
这片山谷是海江家的草甸子。这是个口袋形的山谷,海江家的出牧点儿坐落在山谷入口处。以前这个出牧点儿属于俄罗斯人阿那托利,后来阿那托利回了俄罗斯,海江两口子成了它现在的主人。
海江两口子对这片山谷了如指掌,越过宽阔的麦地和油菜地,跨过一条暗河和狭窄的鹿道,金莲花正开得金光万丈。现在长麦子和油菜的地方以前开满了金莲花,如果没有这些麦地和油菜地这里将是花的海洋。虽然油菜也开花,但是它们和麦子一样,它们穿着同样的制服,高矮胖瘦全都一个样,好像一支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野蛮地开了进来。海江嫂子指着远处另外一片金莲花说,那里明年将要开垦。而眼前这片麦地与林缘之间十几米宽的狭长空地已喷洒了除草剂,翻地的犁正整装待命,这些正在枯萎死掉的草,正是那一大片金莲花海仅存的孑遗。
芍药开在最远的南山坡上。芍药的命运类似于发菜与黑枸杞。以前碗口大的野芍药开得漫山遍野,后来无数人涌了进来,他们带着简易帐篷和炊具驻扎在山林里将数不清的芍药挖走。被掘开的深坑日益沙化,芍药根被大卡车一车一车地运往河北安国药材市场。这几年查得紧,大卡车变成了农用车、皮卡、轿车和面包,芍药根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往外运。这个地方人口少,即使所有人都跑到山上去看着这些芍药也看不过来,芍药只能越逃越远,最后逃到了深山里。
南山坡的芍药越来越少。海江家的出牧点儿是进出南山的必经之路,海江密切监视着这些盗贼的一举一动,但他既未报警也未出面制止更没有挺身而出将他们轰走。海江在处理这件事上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智慧,第一那片草甸子不是自已的;第二怕被报复。今年挖芍药的人没来,海江得出的结论是,芍药已经被挖没了,所以他们不来了。海江很高兴,如果这些贼再也不来了,那么再过几年残存于地下的芍药根又会重新萌蘖而出。但是这伙儿贼不来别的贼也会来,虽然人类社会已经用建设生态文明对前三次工业革命做出了忏悔与救赎,但这个古老民族几千来构建起来的价值精神体系正在癫狂到登峰造极的金钱崇拜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古老的农耕文明正堕落为贪婪与利欲熏心,将个体的生存发展凌驾与自然与人类共同命运之上,滥挖野生芍药如是,过度开垦亦如是。
山谷里空无一人,大地已经为它们分配好了,每一种花管理一个地方。我在开满金莲花的土地上看到火红的山丹和蓝色的桔梗,大山丹和桔梗长到一人来高,好像它们是吃饱喝足来走亲戚的;东山坡的白桦林下一片蓝色的翠雀倾斜着向上生长,好像一群穿蓝衣服的人正弓着腰准备到白桦林里去;狍子住在开满金莲花的树林里,我们的出现将两只狍子惊得跳起,它们跑到树林里躲在一株白桦后好奇地向我们张望。远处紫色的千屈菜、草本威灵仙、轮叶婆婆纳、大花葱、大叶龙胆与粉色的石竹、野火球、亚洲百里香、盘龙参、佛手参、野豌豆、白色的银莲花、天目琼花、玉竹、繁缕、黑水罂粟与黄色的汉三七、龙胆、柳兰等等交织在一起,好像给大地穿上了一件彩虹做得衣裳。
淹没在盛开的野罂粟与银莲花中的海江家的出牧点儿如同花海中的一叶小舟。海江家的出牧点儿最多的时候一个月能开10万块钱的奶支,后来奶站不收奶了,白花花的牛奶不得不一车一车倒掉。以前养牛户将牛撒在草甸子上散养,后来政府要求集中起来养,养牛户不买帐,很多人因此而不养牛了。有那么几年,牛奶被倒掉,奶牛被卖掉,我小时候就常听说奶站关关停停,不过最近我听说奶站又开始收奶了。
黄花菜(萱草)盛开的时候我们来到海江家的出牧点儿上,海江说他家出牧点儿附近生长黄花菜的那片草甸子早就被生产队翻了,他开车带我们去往另外一位牧户的草甸子,但依旧所获不多。过了几天我们决定再去九队的草甸子碰碰运气。所幸那片草甸还在,草甸上的黄花菜也正开得气势恢弘。以前这个季节家家院子里铺满了晾晒的黄花菜,我已经有好几年看不到这种情形了。我母亲说,40年前她两个小时就能撸两麻袋黄花菜。她用了“撸”而不是“采”,她说那时的黄花菜堪比现在的油菜花海,她只需一手撑住麻袋,另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叉开像一把铲子一样沿着花萼部分一捧一捧往麻袋里收即可。
我们采黄花菜的时候我父亲说他记得这附近某处生长着东北藏红花,但他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不知是他记错了位置还是原先长藏红花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麦地和油菜地。
这片草原属于世界上种群结构最丰富、种类最复杂的草原,俗称“开花的草原”。我没有福份见识草原40年前的盛景,但即使大地赐予的这件彩虹的衣裳已在所难免地日渐斑驳,额尔古纳这片草原依旧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草原。那么再过40年呢?